《入彭蠡湖口》赏析

朝代:南北朝诗人:谢灵运古诗:入彭蠡湖口更新时间:2017-06-12
“客游倦水宿,风潮难具论。”二句突兀而起,立一诗总纲。“倦”“难”二字最耐咀嚼,伏下了贯穿始终的主脉。诗人对日复一日的水行客宿已经厌倦。因为风潮难于一一具说;亦即变幻不定,莫可理究,凶险难测。这是说此行观感,推而广之,则又是多年旅程颠沛的总结;深而究之,更为隐隐仕仕,是是非非,宦海风波在诗人心中投下的阴影。
“洲岛骤回合,圻岸屡崩奔。”承“难具论”写彭蠡水势:波涛奔流,时而遇到洲岛,立刻遽分两股,急转猛合,又冲撞到岸崖之上,崩起重重雪浪,更凝聚起来,奔流而下,这凶险的水势,是所以为“难”的注脚,也传达出诗人烦扰起伏的不平心声。
五、六句笔势陡转,忽开清景,说沿途,有时乘月夜游,湿露而行,聆听那哀怨的猿啼,赏玩那芳草的浓香;有时则晨起远眺,只见近处晚春秀野,碧绿无际,远处苍岩高峙,白云朵朵,似同屯聚在峰顶上一般。一昏一朝似是两幅恬静的美景,而实际上并非如此。七、八句剔出了它们的内涵。
“千念集日夜,万感盈朝昏”,原来静景并不表现诗人心情的平静,他只是想凭借与寥夜清晨静景的对晤,来参透这“难具论”的冥冥之理。但是日日夜夜,朝朝昏昏,百思千索,依然只是个“难具论”。于是他感慨万千,再也不耐静思默想。他攀登悬崖,登上了浔阳城旁庐山之东的石镜山;牵萝扳叶,穿过四十里夹路青松,进入了湖中三百三十里的松门山顶。访异探秘,登高远望,企望灵踪仙迹能照彻他心中的疑难,东去江流能启迪他纷乱的理智。然而三江九派,先哲的记载,已都成难以追寻的故事;沧海桑田,何以有这千变万化的自然之理,更难以认真考究。郭景纯的《江赋》曾说长江“纳隐沦之列真,挺异人乎精魂”,又说江神所居“金精玉英填其里,瑶珠怪石琗其表”。然而如今灵物异人固已惜其珍藏,秘其精魂;金膏仙药,温润水玉,更早已灭其明光,辍其流温。“天地闭,贤人隐”,对于这颠颠倒倒,是非莫明的一切,诗人再也“倦”于寻究,于是他奏起了愤懑哀怨的《千里别鹤》古琴曲。“黄鹤一远别,千里顾徘徊”,是到了永作归隐决计的时候了,但是心中的一点情愫又不能够真正泯去。心潮催动着他紧拔快弹,企望让琴音来一洗烦襟。突然断弦一声,万籁俱寂,唯有那无尽愁思在江天回荡。
《入彭蠡湖口》表现了大谢诗作的新进境。观谢集,大抵在永嘉三年(422年)三十八岁前,他的诗作留存既少,风格也较多承建安(如《述祖德诗》)、太康(如《九日从宋公戏马台》诗)之绪,尚未形成明显的独特风格。永嘉之贬后直至二番归隐的将近十年间,他以幽愤之情合山水清音,确立了其山水诗鼻祖的崇高地位。他善于于清森的物象交替中将感情的变化隐隐传达出来,意脉贯通,夭矫连蜷,而炉锤谨严,曲屈精深,典丽精工。但是针法时嫌过细,状物时嫌过炼,使典时嫌过直,理语时嫌过多,读来时有滞重之感,而缺少后来杜甫、韩愈等人那种大开大合,变化洒脱的气魄。这个弱点在二次归隐时某些篇章中有所突破,但并不大。至此诗则已可显见杜、韩诗作的先兆,表现有三:
其一是边幅趋于广远。谢灵运先此之诗,所记游程较窄,虽然早已突破了汉人即事生情的樊篱,而总是借一地之景抒积郁之情,探玄冥之理,但毕竟边幅较狭,大气不足。此诗则以二十句之数,总揽入湖三百余里诸景,以少总多,边幅广远为前所未有,也因此显得比前此作品疏朗高远。
其次是笔致趋于跳荡;这不仅因为揽景大而纵横多;更因为泯去了前此诗作中的针痕线迹。“春晚”、“白云”一联之陡转逆接,空间传神,充分表现了这一进展。不仅打破了一景一情,转转相生的格局,在一节写景中即有几个感情层次,而且深得动静相生,浓淡相间,张弛得宜之效。这种跳荡又与其固有的谨严相结合,全诗倦、难并起,再由“难”生发展开,最后归到深一层的“倦”,更透现出倦中之愤。在这一主线中,又以“千念”“万感”一联与“三江”“九派”一联,一逆接,一顺转,作两处顿束,遂将跳荡之笔锋与严谨的组织完美地结合起来,这是后来杜、韩诗结构命笔的最重要的诀窍。
其三是景语、情语、理语更形融合:谢诗的理语,决非人们常说的“玄理尾巴”。他的理均由景中随情生发,这在前几篇赏析中已多次谈到,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未可厚非,也不失为一体。此诗的“理”则融洽得更好。全诗实际上都在说理之“难具论”,而直至“九派理空存”才剔明这一点,再以下写江景各句,景中句句用典,也句句有情含理,却完全由即目所见写出,无有痕迹。最后“弦绝念弥敦”一句更有无尽远思,味在酸咸之外。如果说先此的谢诗,多由情景生发归结到理,那末此诗已倒了过来,理已变成了情景表达的陪衬,显示了山水诗进一步脱略玄言影响的进程。
人们常说六朝诗至齐梁间的谢朓才初逗唐音。其实谢朓之影响唐人更多短制,且主要影响王维、孟浩然一脉;论到大篇的诸种艺术手段,与杜、韩一派的大手笔,初逗唐音的则非谢客莫属。
一个人的最长项往往掩盖他其他方面的成就。谁都知道谢灵运是最著名的山水诗人,而他同时也是优秀的政治抒情诗人,这一点,就很容易被忽略,甚至被遗忘。
谢灵运很想当一名隐士,徜徉游放于他酷爱的浙东山水之间;但他的出身太高贵了,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就继承了祖先留下的公爵爵位,他又有极高的才华,据说占天下全部才气的十分之一:这样的背景决定了他非与政治发生密切的关系不可。廊庙与山林,诗人在这两极之间摆动,经历了许多痛苦。
谢灵运第一次在政治上遭受重创,是因为他与庐陵王刘义真(407~424)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刘宋王朝开国不久的422年(永初三年),他就被赶出朝廷,打发到位于海边的永嘉去当一名十分乏味的太守;而庐陵王刘义真本人则从非常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崇高地位上被拉下来,成了庶人,不久更被暗杀。后来政局发生巨大的变动,刘义真的三弟刘义隆(宋文帝)登极以后,很快杀掉了当年发动政变、擅自废立皇帝的权臣徐羡之等人,为他的二哥刘义真平反昭雪,恢复了名誉和地位;谢灵运也被请回首都,担任文人最为仰慕的清贵高官秘书监。在由故乡进京的途中,诗人特地去凭吊庐陵王的陵墓,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诗篇。这是426年(元嘉三年)春天的事情。据《文选》卷二十三李善注的介绍,宋文帝刘义隆在初次接见谢灵运的时候,问他:“自南行来何所制作?”诗人举出的惟一作品,就是这首《庐陵王墓下作》。
诗从自己的行程写起,天还没有大亮就趁着月光从云阳(今江苏丹阳)出发,到太阳落山才到达朱方(今江苏镇江),按这两地相距甚近,根本用不着花一天时间,所以这里言外显然是要说自己在途中有相当长的时间呆在庐陵王墓下(刘宋皇室的陵墓都在朱方的郊区)。诗人对这位不幸遇害的少年王子表示最沉痛的哀悼。“道消”两句要表达的意思是,在徐羡之等人横行的岁月里,小人猖獗,君子道消,自己十分愤懑,但无从表达,郁积于胸中已久;现在拨乱反正,国运中兴,才得以一抒其哀悼的深情。“开运”二字有歌颂刘义隆之意。
“神期恒若存,德音初不忘”两句说逝者虽死犹生,当年的谈话自己是不会忘记的。自己与墓中人的关系一般来说乃是伤逝一类诗歌最重要的内容,往往会写得比较多;但这里却一笔带过,点到即止,很快就转入“徂谢易永久,松柏森已行”,感慨时光过起来真快那种比较常见的叹息当中去了,似乎不免有些奇怪。
这里有些不得已的原因。在刘宋王朝开国皇帝刘裕的七个儿子中,首先继承皇位的老大刘义符最缺乏政治家素质,他的爱好是乱玩一通,或模仿民间如何做小生意,于是很快就在一场政变中下台并被杀。他的二弟庐陵王刘义真则要出色得多,他很早就参加过刘裕恢复中原的战争,差点牺牲在关中;回到首都以后,注意笼络人才,与文化名人、宗教精英相接纳,对未来有所规划。《宋书》本传说他“美仪貌,神情秀彻”,“与陈郡谢灵运、琅邪颜延之、慧琳道人周旋异常,云得志之日,以灵运、延之为宰相,慧琳为西豫州都督”。刘裕去世前,他被任命为使持节、侍中、都督南豫雍司秦并六州诸军事、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南豫州刺史,出镇历阳(今安徽和县),“未之任而高祖崩”,稍后才去历阳赴任,出发前“义真与灵运、延之、慧琳等共视部伍”,一个影子政府公开亮相了。
正因为如此,当顾命大臣徐羡之等人密谋废去刘义符另立一个皇帝时,不仅决不考虑刘义真,而且非把他干掉不可——否则他们自己就会在朝廷上失去立足之地。424年(景平二年),他们无中生有地诬陷刘义真有武装夺取中央政权的野心,立即废他为庶人,流放到新安郡(今浙江淳安)去,不久又派人在那里将他秘密杀害。稍后已被废黜的皇帝刘义符也被他们杀掉了。当年七月,刘裕之第三子刘义隆被迎回首都登基,八月改元元嘉,虽然这时大权仍在徐羡之等权臣手里,但刘义隆很快就下了一道诏书,追复刘义真的封号,将他的灵柩运回首都。尽管这时的诏书中只谈亲情,但实际上乃是一个很重要的政治信号。第二年即425年,刘义隆亲政,立即着手筹划用非常手段打掉了徐羡之集团,为自己的家族复了仇。再一年即426年(元嘉三年)初,徐羡之等人被一网打尽,刘氏的皇权得以恢复并逐步得到巩固。
谢灵运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召回首都任高官的。他对朝廷一举粉碎徐羡之集团、为庐陵王刘义真平反昭雪恢复名誉,当然是衷心拥护的,但是刘义真当年的狂言却绝对不宜去谈,于是他借用《诗经》中现成的“德音”一词,将自己与这位小王爷的深交含含糊糊地一提就告结束——再多说一句就成蛇足。
这时候只有哀叹刘义真的死于非命是不会犯任何忌讳的,宋文帝刘义隆在口头和书面上多次说起他那十八岁就被人害死的二哥义真乃一“冤魂”(《宋书·庐陵王义真传》)。所以谢诗也从这一角度切入,他主要用了两个典故,延州季子挂剑的故事见于《史记·吴太伯世家》,后来《新序·节士》也有记叙:“延陵季子将西聘晋,带宝剑以过徐君。徐君观剑,不言而色欲之。延陵季子为有上国之使,未献也,然其心许之矣。致事于晋,顾反,则徐君死于楚……遂脱剑致之嗣君。嗣君曰:‘先君无命,孤不敢受剑。’于是季子以剑带徐君墓树而去。”谢诗用这一典故既表明自己不忘故旧,也表明生者的纪念无法让逝者复生,那又有什么用处!这是动了真感情的话,不是一般的门面语。“楚老惜兰芳”典出《汉书·龚胜传》,西汉末年的大学者、楚人龚胜不肯应篡国者王莽的征辟,绝食而死,丧仪相当隆重,其间“有老父来吊,哭甚哀,既而曰:‘嗟乎,薰以香自烧,膏以明自销。龚生竟夭天年,非吾徒也。’遂趋而出,莫知其谁”。谢诗用这一典故的含义显然是痛惜刘义真毁灭于高尚,“抚坟徒自伤”则是觉得自己也可能有同样的命运。以脱俗的言辞来吊唁龚胜的楚老当是道家者流,他看清了一个人的高明之处往往给他带来麻烦以至于毁灭。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谢灵运在诗中大发这一类感慨,既以哀悼庐陵王刘义真,也表达了他本人深沉的忧虑。
“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理感深情恸,定非识所将”四句比较曲折,不易索解。曾经有过不同的理解。《文选·庐陵王墓下作》李善注云:“若人,谓延州及楚老也。令德高远,是通也;解剑抚坟,是蔽也……言己往日疑彼二人,迨乎今辰,己亦复尔,斯则理感既深,情便悲痛,定非心识所能行也。”而吕向注则认为:“若,此也,此人谓王也。通,言聪明好古;蔽,谓与群邪不协,自见灭亡也。此两者互相其妨。”黄节先生《谢康乐诗注》大体取后一说并有所修正,指出:“通,谓生为帝子;蔽,犹塞也,谓废为庶人。此互相妨矣。”黄说甚是。追寻作品中词语典故的来源,李善本事很大;而对文学作品的理解,他的悟性似乎不是最佳,有时反不如学问要小得多的五臣。这四句诗略谓像庐陵王刘义真这样的人,他的高贵出身同他的悲惨遭遇实在是太矛盾了,简直不能理解,只好痛哭流涕。这里很有些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意思,但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四句略带玄言色彩,而正能表达其悲痛之深。最后几句说,刘义真死得太早,又死得特别冤枉,现在虽然得到昭雪,也不过是一个空名,我巨大的哀痛无法抑制,只好长歌当哭,根本算不上什么诗篇。
谢灵运的山水诗往往精细地描绘风景,感情色彩并不很浓,有一点也特别含蓄深沉,不大容易感觉到;他的政治抒情诗则不同,这一首更是很动了感情的。由于形势的微妙复杂,他不可能畅所欲言;但他其实把什么都说出来了,不愧是大诗人的手笔。

诗人谢灵运资料

赏析作者谢灵运

谢灵运(385年-433年),原名公义,字灵运,以字行于世,小名客儿,世称谢客。南北朝时期杰出的诗人、文学家、旅行家。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县),生于会稽始宁(今绍兴市嵊州市三界镇)。谢灵运出身陈郡谢氏,为东晋..... 查看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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